易遥嘲笑的表情在齐铭回过头来之后突然消失。她看到他眼里晃动的泪水看得傻了。
心脏像冬天的落日一样随着齐铭突然下拉的嘴角惶惶然下坠。
真想快点离开这里。
真想快点去更远的远方。
但是是你一个人还是和我一起?
17
下午四五点钟天就黑了。
暮色像是墨水般倾到在空气里扩散得比什么都快。
齐铭从口袋里掏出那六张捏了一整天的钱递给易遥。说给。
就像是每天早上从包里拿出牛奶给易遥一样低沉而温柔的声音。被过往的车灯照出的悲伤的轮廓。毛茸茸地拓印在视线里。
“你哪儿来的钱?”易遥停下车。
“你别管了。你就拿去吧我也不知道要多少钱才够。你先拿着。”齐铭跨在自行车上。低着头。前面头顶上方的红灯突兀地亮着。
“我问你哪儿来的钱?!”齐铭被易遥的表情吓住了。
“我拿的我爸的。”齐铭低下头去。
“还回去。晚上就还回去。”易遥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偷东西没关系可是你干净得全世界的人都恨不得把你捧在手里你为了我变黑变臭你脑子被枪打了。”
红灯跳成绿色。易遥抬起手背抹掉眼里的泪水朝前面骑过去。
齐铭看着易遥渐渐缩小的背影喉咙像呛进了水。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就像是易遥会像这样消失在人群里自己再也找不到了。
齐铭抬起脚用力一踩齿轮突然生涩地卡住然后链条迅地脱出来像条死蛇般掉在地上。
抬起头刚刚张开口视线里就消失了易遥的影子。
暗黑色的云大朵大朵地走过天空。
沉重得像是黑色的悼词。
推着车。链条拖在地上。金属声在耳膜上不均匀地抹动着。
推到弄堂口。看见易遥坐在路边。
“怎么这么晚?”易遥站起身揉了揉坐麻了的腿。
“车掉链了。”齐铭指了指自行车“怎么不进去等我?”
“恩。”易遥望向他的脸“为了让你等会不会挨骂。”
18
桌子上是满满的一桌子菜。冒着腾腾的热气。让坐在对面的母亲的脸看不太清楚。
即使看不清楚。齐铭也知道母亲的脸色很难看。
坐在旁边的父亲是更加难看的一张脸。
有好几次父亲都忍不住要开口说什么被母亲从桌子底下一脚踢回去。父亲又只得低下头继续吃饭。筷子重重地放来放去宣泄着不满。
齐铭装做没看见。低头喝汤。
“齐铭”母亲从嗓子里憋出一声细细的喊声来像是卡着一口痰“你最近零花钱够用吗?”
“够啊。”齐铭喝着汤嘴里含糊地应着。心里想圈子兜得挺大的。
“啊……这……”母亲望了望父亲神色很尴尬“那你有没有……”找不到适合的词。语句尴尬地断在空气里。该怎么说心里的那句“那你有没有偷家里的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齐铭心里陷下去一小块于是脸色温和下来他掏出口袋里的六百块递到母亲面前说妈今天没买到合适的钱没用还给你。
父亲母亲一瞬间吃惊的表情早就在齐铭的预料之内。所以他安静地低下头继续喝汤喝了几口抬起头看到他们两个人依然是惊讶的表情于是装着摸摸脑袋说“怎么了?我早上留条告诉妈妈说我要买复读机先拿六百块啊。下午陪同学去逛了逛没买到合适的但也耽误了些时间。”
齐铭一边说一边走向柜子在上面找了找又蹲下身去“啊掉地上了。”
拣起来递给妈妈。
纸上是儿子熟悉而俊秀的笔记。
“妈妈我先拿六百块买复读机。晚上去看看稍微晚点回家。齐铭。”
母亲突然松下去的肩膀像是全身绷着的紧张都一瞬间消失了。“哦是这样啊我还以为……”
“您以为什么?”突然提高的音调。漂亮的反击。
“啊……”母亲尴尬的脸。转向父亲而父亲什么都没说低头喝汤。怎么能说出口“以为你偷了钱”吗?简直自取其辱。
“我吃饱了。”齐铭放下碗转身走回房间去。留下客厅里尴尬的父亲母亲。
拉灭了灯。一头摔在床上。
门外传来父母低声的争吵。
比较清楚的一句是“都怪你!还好没错怪儿子!你自己生的你都怀疑!”
更清楚的是后面补的一句“你有完没完下午紧张得又哭又闹差不多要上吊的人不是你自己吗?我只是告诉你我丢了六百块钱我又没说是齐铭拿的。”
后面的渐渐听不清楚了。
齐铭拉过被子。
黑暗一下子从头顶压下来。
易遥收拾着吃完的饭菜。
刚拿进厨房。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打开来是齐铭过来的短消息。
“你真聪明。还好回家时写了纸条。”
易遥笑了笑把手机合上。端着盘子走到厨房去。
水龙头打开来哗哗地流水。
她望着外面的弄堂每家人的窗户都透出黄色的暖光来。
她现在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第八章】-------------------
正文第八章 19
手机上这串以138开头以414结束的数字自己背不出来甚至谈不上熟悉。可是这串数字却有着一个姓名叫易家言。
就连自己都忘记了什么时候把“爸爸”改成了“易家言”。曾经每天几乎都会重复无数次的复音节词凭空地消失在生命里。除了读课文或者看书几乎不会接触到“爸爸”这个词语。
生命里突兀的一小块白。以缺失掉的两个字为具体形状。
像是在电影院里不小心睡着醒了后现情节少掉一段身边的人都看得津津有味自己却再也找不回来。于是依然朦朦胧胧地追着看下去慢慢现少掉的一段也几乎不会影响未来的情节。
又或者像是试卷上某道解不出的方程。非常真实的空洞感。在心里鼓起一块地方怎么也抹不平。
易遥打开房间的门客厅里一片漆黑。母亲已经睡了。
易遥看了看表九点半。于是她披上外套。拉开门出去了。
经过齐铭的窗前里面黄色的灯光照着她的脸。她心里突然一阵没有来处的悲伤。
那一串地址也是曾经无意在母亲嘴里听到的。后来留在了脑海里的某一个角落像是个潜意识般地存在着。本以为找起来会很复杂但结果却轻易地找到了并且在楼下老伯的口中得到了证实“哦易先生啊对对对就住5o4。”
站在门口手放在门铃上可是却没有勇气按下去。
易遥站在走廊里头顶冷清的灯光照得人晕。
易遥拿着手里的电话琢磨着是不是应该先给爸爸打个电话。正翻开手机电梯门“叮”地一声开了。易遥回过头去走出来一个年纪不小却打扮得很嫩的女人手上牵着个小妹妹在她们背后走出来一个两手提着两个大袋子的男人。
那个男人抬起头看到易遥眼神突然有些激动和慌张。张了张口没有出声音来。像是不知道怎么面对面前的场景。
易遥刚刚张开口就听到那个小女孩脆生生地叫了一声“爸爸快点!”
易遥口里的那一声“爸”被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像是吞下一枚刀片划痛了整个胸腔。
2o
很简单的客厅。摆着简单的布沙和玻璃茶几。虽然是很简单的公寓却还是比弄堂里的房子干净很多。
现在易遥就坐在沙上。父亲后来结婚的这个女人就坐在沙的另一个转角。那着遥控器按来按去不耐烦的表情。
易遥握着父亲倒给自己的水等着父亲哄她的小女儿睡觉。手里的水一点一点凉下去凉到易遥不想再握了就轻轻把它放到桌上。
弯下腰的时候视线里刚好漏进卧室的一角从没关好的房门望过去是父亲拿着一本花花绿绿的童话书在念故事而他身边的那个小女孩已经睡着了。
自己小时候每一个晚上父亲也是这样念着故事让自己在童话里沉睡过去的。那个时候的自己从来没有做过一个噩梦。想到这里眼泪突然涌上眼眶胃里像是突然被人塞进满满的酸楚堵得喉咙紧。握杯子的手一滑差点把把杯子打翻在茶几上翻出来的一小滩水积在玻璃表面上。易遥看了看周围没有纸于是赶紧拿袖子擦干净了。
眼泪滴在手背上。
旁边的女人从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
易遥停住了眼泪。也的确在她看来自己这样的表现确实是又做作又煽情。如果换作自己也许会不只在鼻子里哼一哼说不定还会加一句“至于么”。
易遥擦了擦眼睛。重新坐好。
又过了十分钟。父亲出来了。他坐在自己对面表情有点尴尬地看看易遥又看了看那个女人。
易遥望着父亲心里涌上一股悲伤来。
记忆里的父亲就算是在离开自己的那一天弄堂里的背影都还是很高大。
而现在父亲的头都白了一半了。易遥控制着自己声音说爸你还好吗?
父亲望了望他现在的妻子尴尬地点点头说恩挺好的。那个女人更加频繁地换着台遥控器按来按去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易遥吸了吸鼻子说:“爸谢谢你一直都在给我交学费难为你了我……”
“你说什么?”女人突然转过脸来“他帮你交学费?”
“易遥你说什么呢”父亲突然慌张起来的脸“我哪有帮你交学费。小孩子别乱说。”与其说是说给易遥听的不如说是说个那个女人听的父亲的脸上堆出讨好而尴尬的笑来。
易遥的心突然沉下去。
“你少来这套”女人的声音尖得有些刻薄“我就知道你一直在给那边钱!姓易的你很能耐嘛你!”
“我能耐什么呀我!”父亲的语气有些怒了但还是忍着性子“我钱多少你不是都知道的吗而且每个月工资都是你看着领的我哪儿来的钱!”
女人想了想然后不再说话了。坐下去重新拿起遥控器但还是丢下一句“你吼什么吼什么神经。”
父亲回过头望着易遥“你妈这样跟你说的?”
易遥没有答话。指甲用力地掐进掌心里。
房间里那小女孩估计因为争吵而醒过来了用力地叫着“爸爸”。
那女人翻了个白眼过来“你还不快进去把女儿都吵醒了。”
父亲深吸了口气重新走进卧室去。
易遥站起来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她想真的不应该来。
来开门的时候那女人回过头来说“出门把门口那袋垃圾顺便带下去。”
易遥从楼里走出来冰冷的风硬硬地砸到脸上。眼泪在风里迅地消失走温度。像两条冰留下的痕迹一样紧紧地贴在脸上。
易遥弯下腰拿钥匙开自行车的锁。好几下都没能把钥匙插进去。用力捅着依然进不去易遥站起来一脚把自行车踢倒在地上。然后蹲下来哭出了声音。
过了会她站起来把自行车扶起来。她想该回家了。
她刚要走楼道里响起脚步声她回过头去看到父亲追了出来。因为没有穿外套他显得有点萧索。
“爸你不用送我我回家了。”
“易遥……”
“爸我知道。你别说了。”
“我还没问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呢”父亲哆嗦着嘴里呼出大口大口的白气来在路灯下像一小片云飘在自己面前。
“……爸我想问你借钱……”
父亲低下头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大大小小的都有他拿出其中最大的四张来“易遥这四百块你拿着……”
心里像被重新注入热水。
一点一点地解冻着刚刚几乎已经四去的四肢百骸。
“……爸其实……”
“你别说了。我就这四百块钱。再多没了!”不耐烦的语气。
像是路灯跳闸一样一瞬间周围的一切被漆黑吞没干净。
-------------------【第九章】-------------------
正文第九章 21
易遥小的时候有一次学校老师布置了一道很难的数学思考题。对于小学四年级的学生来说是很难的。而全班就易遥一个人答出来了。易遥很得意地回到家里本来她想直接对父亲炫耀的可是小孩子做怪的心理让易遥编出了另一套谎言她拿着那道题对父亲说爸爸这道题我不会你帮我讲讲。
像是要证明自己比父亲都还要聪明或者仅仅只是为了要父亲明白自己有多聪明。
那天晚上父亲一直在做那道题直到晚上易遥起床上厕所看到父亲还坐在桌子边上带着老花镜。那是易遥第一次看到父亲带老花镜的样子。那个时候易遥突然哭了。以为她看到父亲苍老的样子她害怕父亲就这样变老了。他不能老他是自己的英雄。
易遥穿着睡衣站在卧室门口哭父亲摘下眼镜走过来抱着她他的肩膀还是很有力力气还是很大父亲说遥遥那道题爸爸做出来了明天给你讲你乖乖睡觉。
易遥含着眼泪觉得爸爸是永远不老的英雄。
再更小的时候。有一次六一儿童节。学校组织了去广场看表演。
密密麻麻的人挤在广场上。伸直了脖子也只能看得到舞台上的演员的头。
而那个时候父亲突然把易遥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脖子上。
那一瞬间易遥看清了舞台上所有的人。
周围的人纷纷学着父亲的样子把自己的小孩举到头上。
易遥骑在爸爸的肩上摸了父亲的头很硬。父亲的双手抓着自己的脚踝。父亲是周围的人里最高的一个爸爸。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易遥唱歌拿了全市第一名。
去市文化宫领奖的那一天父亲穿着正装的西服。那个时候西装还是很贵重的衣服。易遥觉得那一天的父亲特别帅。
站在领奖台上易遥逆着灯光朝观众席看下去。
她看到爸爸一直擦眼睛然后拼命地鼓掌。
易遥在舞台上就突然哭了。
还有。
还有更多。还有更多更多的更多。
但是这些都已经和自己没有任何的关系了。
那些久远到昏黄的时光像是海浪般朝着海里倒卷而回终于露出尸骨残骸的沙滩。
22
易遥捏着手里的四百块钱站在黑暗里。
路灯把影子投到地面上歪向一边。
易遥把垂在面前的头撂到耳朵背后她抬起头她说爸我走了。这钱我尽快还你。
她转过身推着车子离开刚迈开步眼泪就流了出来。
“易遥”身后父亲叫住自己。
易遥转过身望着站在逆光中的父亲。“爸还有事?
“你以后没事别来找我了你刘阿姨不高兴……我毕竟有自己的家了。如果有事的话就打电话和我说啊。”
周围安静下去。
头顶飘下一两点零星的雪花。
还有更多的悲伤的事情么?不如就一起来吧。
这次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眼眶像是干涸的洞。恨不得朝里面揉进一团雪化成水流出来伪装成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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